第5章 雪原论道

        沈园。

        习促易被属下八名铁卫团团护在一个小山坡上,身后是幕僚李榷。

        而一身戎装的铁骑营统领赵本将军正率领着一千铁骑营骑兵将沈园围了个水泄不通,高声呼喊,下令沈园内的蒙彩衣军弃械投降。

        虽然此时沈园内的火势已然不再蔓延,可原本燃烧着建筑物并不曾完全熄灭,仍然将方圆几里的天地映照地清晰可见,如在白昼。

        “这是谁家的庄园?”

        习促易紧锁眉头,望着一片狼藉的华美庄园,心中只觉今夜之事颇有诡异之处,那个名唤鹰刀的年轻人显然是有意将自己引到此处,他究竟有何目的呢?

        “回禀习帅,此园名叫沈园,原是前朝权贵沈阁老的产业。”李榷躬身回答道。

        “沈阁老?哪个沈阁老?”习促易转身问道。

        “就是前朝礼部尚书、加封太子少保的沈元朗沈阁老啊,他原是前朝皇帝面前的大红人,曾经权倾朝野红极一时,后来前朝皇帝驾崩,传位于当今皇上,他的权势也一落千丈,更在九年前因淮南盐案受牵连被贬,自此树倒猢狲散,风卷残云风光不再了。而他的子孙辈又都是些败家子,没过两年,原本偌大的产业被败了个精光,沈阁老也忧郁成疾不治而亡。这沈园就是在他死后被变卖给他人的,具体是谁买了去,我并不清楚。唉……据说,那沈阁老的晚年是很有些凄凉的,朝中还有很多的大臣都是他一手提拔上去的,可是临到了了,也没有一个人来看望过他。人情冷暖、世态炎凉可见一斑啊……”说到这里,李榷不胜唏嘘,感慨万千。

        官场上的事就是这样啊,你风光的时候,每一个人都来巴结你,唯恐落后于他人;你倒霉的时候,每个人都像躲瘟疫一样躲着你,更有甚者还会落井下石,在你身上再踏上一脚……人性黑暗丑恶的一面被发挥得淋漓尽致。

        这,就是官场!

        习促易也是颇为感慨,他深深叹了一口气,道:“宦海浮沉,起起落落,原本就如怒海操舟,是一件极为凶险的事……唉,不说了。对了李榷,你怎么看今晚的事?还有,那个叫鹰刀的小贼究竟是什么人?”

        李榷沉吟半晌,答道:“今夜之事着实有一点古怪,唯一可以肯定的是,那个叫鹰刀的贼寇乃是故意选择在习帅你巡查军营时前来盗旗,好引我们前来。如果我没有猜错的话,我们只怕是糊里糊涂地中了鹰刀小贼的借刀杀人之计,他要借我们这把刀去杀驻扎在沈园中那批来历不明的人。”

        习促易点了点头,道:“我也这么想。那鹰刀究竟是何方神圣,居然有此机心?”

        李榷道:“据我所知,这个鹰刀乃是近年内在江湖中迅速窜起的新贵,原来不过江南黑帮无双府的一名小小贼寇,后因机缘巧合搭上了紫衫逍遥王楚天舒的宝贝女儿、江湖第一美女邀月公主楚灵,自此后扶摇直上声名大噪。而最近震动江湖的洞庭血战据说也是他和花溪剑派前掌门荆悲情的遗孀蒙彩衣二人策划的。洞庭一战,血染遍野,黑白两道死伤合计多达四千多人,可说是百年来最为惨烈的一战,而江南黑道巨宗天魔宫更因为这一战几乎除名,被逼退避苗疆不毛之地,川西的基业被花溪剑派一口吞掉,使得花溪剑派完成了一统江南武林的大业。而最令人奇怪的是,不但天魔宫恨不得将鹰刀拆皮煎骨生吞活剥,就是花溪剑派也将此人列为头号大敌,因为据说荆悲情就是被鹰刀孤身一人斩毙在花溪剑派的老巢,浙西小花溪虎跃堂的。嘿嘿,我倒看不出来,这个小毛贼居然有这等气魄和能耐……”

        习促易摇了摇头,道:“绝不可小觑此人。只看其盗旗的时机拿捏得如此准确,便知此人不但武功高强,心机更是高人一等。而且,听你所说,这鹰刀黑白两道全都得罪了,却依然在这里逍遥快活,这本身就说明了他并不是一个简单的人。嘿嘿,我突然有一个预感,这个人既然现身襄阳,襄阳从此将不再太平了。”

        李榷一愣,道:“想不到习帅对他有如此高的评价。”

        习促易似是若有所思,沉吟片刻方道:“我从西郊大营一直追着他到此地,长途奔袭了几十里路途,可偏偏无法奈何于他,总是在关键时刻被他成功脱逃。尤为堪虑的是,尽管此子武功偏于邪道,然则一招一式间并不阴绝狠辣落于下乘,反倒光风霁月气象万千,此乃魔功根基已奠,初有小成的迹象。他的刀法看似毫无章法,竟像是没有经过名家的指导,可是其刀招随心而发,自然连贯如行云流水,攻守兼备,暗合天道循环生生不息的要义……唉,此人在武学上的天分简直可畏可怖,假以时日必能成为一代刀法宗匠!”

        李榷疑道:“可是据属下观察,觉得鹰刀此人油嘴滑舌,心性飞扬脱跳,简直象个大马猴一样。若是这样的人也能成为一代武学宗师,委实令人难以置信。”

        习促易叹道:“这你就不明白了。武学之道贵在自然,并不是只有板着脸埋头苦学的人才能有所成就。实际上,性格与武学的关系可说是相辅相成,就拿我少林武功来说,若是性格沉稳的人去修习大开大合、纯以掌力攻敌的大悲掌,不出十年必有小成;若是性格浮华的人去修习小巧腾挪、以身法见长的般若拈花手,也是事半功倍。但是,若是反过来修习,要性格沉稳的人去练般若拈花手,性格浮华的人去练大悲掌,那就是穷一生之力也休想有所成就,成为该门武功上的翘楚。因此,你若是认为鹰刀此人心性浮华便不能成为武学宗师,那就是个笑话了。”

        李榷听了习促易这一番妙论,眼界大开,脱口道:“难怪属下近几年来在武功上停滞不前,只觉再前进一分也是难于登天,我只道是自己年岁已老不胜壮年之故,却原来是我修习的‘破阵枪’与自己性子不符的缘故。”

        习促易笑道:“那是自然,你的‘破阵枪法’利于在战阵中杀敌,要旨在于横冲直撞、一往无前,而你的性格偏偏流于阴柔,习惯瞻前顾后谋定后动。你习练‘破阵枪法’等于错在根本,越到后来,修习将越困难,你这一生都别想成为枪法名家啦!我初遇你时,你年岁已长,在枪法上的根基也已经奠实,要是叫你转练其它武功,一来你当时已经过了练武的黄金期,就是练了别的武功也未必有所成就,二来‘破阵枪’的招式痕迹已经在你心中根深蒂固,要让你将破阵枪法彻底忘记,只怕你未必做得到,而且也必然不舍得。所以,我一直没有点破。”

        李榷心中甚为遗憾,知道自己错过了唯一能使自己成为武功高手的机会。

        感慨过后,他不禁问道:“若是当时我放弃‘破阵枪’,我修习什么武功最适合?”

        习促易道:“最佳的选择莫过于江东柳家的‘飘絮枪法’。飘絮枪法变幻莫测,大多人都认为它虚招太多华而不实,可实际上它却是百虚一实暗藏杀机,敌人往往会在被飘絮枪法眼花缭乱的虚招迷惑时,中了它致命一击。这一点,和你的性子颇为吻合。百多年前江东柳先便曾仗着这飘絮枪法横扫中原,少遇敌手,成为枪中霸主,只可惜如今柳家的后人没有人能够领悟到这一点,致使家族没落,风光不再了。”

        李榷在心内遥想若是习了飘絮枪法,那又将是怎样的一个自己,浮想翩翩下不由怦然心动,但这终究不过是一厢情愿的想法,这辈子是不会有那样的机会了。

        他默默地叹了口气,突然联想到鹰刀,道:“自来魔道武学乃是旁门左道,偏于凶绝狠辣的技巧,却少重修气养性,怎地习帅却说鹰刀的魔功光风霁月气象万千?莫非他修习的乃是正宗的道家内功而不是魔功?”

        习促易摇头道:“非也!鹰刀此人的内功极为怪异,沛然霸道如长江之水滔滔不绝,这一路来我和他交手十数次,每每与他的真气相撞,便自然而然地刺激起我体内真气鼓荡澎湃难以压制。我体内的佛门禅功天生具有鉴别魔气的功效,只要是遇到魔道真气,便会自动反应,要与之一争高下。所以,我敢肯定那鹰刀所修习的必然是魔门内功。其实,世人所说魔道武学乃是旁门左道,那不过是谬误而已。魔道武学亦有上下乘的区别,下乘者专研技巧,上乘者专攻内气,两者间有着本质的不同,不可同日而语。和佛道武学一样,上乘的魔道武学都重于心灵和精神上的修行,唯一不同的不过是修行的方向乃是完全背道而驰。佛道注重济世救人,苦自己而利世人,此为生地;而魔道注重损人利己,苦世人益自身,此为死地。这就好比生、死各为一端的一条直线,佛道往生地修行,魔道却往死地修行,目标虽然都是迈向武道极至,可行走的方向却永远是相反的。”

        习促易这番对魔佛两道武学的论述可说客观公正,精彩绝伦,若是倾听的对象是楚天舒、战雨等绝世高手,那必然会引起共鸣,可是这番话对李榷说,那无疑等于对牛弹琴了。

        李榷果然不甚明了,皱着眉头想了半天,还是觉得晦涩难懂,道:“习帅,你这番话我不是很明白,不过我至少知道一点,那就是说鹰刀此人修习的内功是上乘魔功,和那些所谓的旁门左道大不相同,简直可以媲美于习帅你的佛门禅功?”

        习促易点头叹道:“岂止媲美而已,我甚至觉得他的魔功已隐隐压我的佛门禅功一头。我的佛门禅功素来讲究禅定,即便泰山崩于前,也不会令我变色,然则今夜我却一直觉得心浮气躁、焦躁不安,体内真气蠢蠢欲动,想来必是受到鹰刀魔功刺激的缘故。据说天下魔门武学共有八千一百种法门,暗合九九归一之数,但唯一能称得上魔道正宗的乃是天魔气。相传这天魔气首创于上古神话中与轩辕黄帝对决的魔神蚩尤,后世方才渐渐衍生出诸多法门,故而魔功第一当推天魔气。二十年前的天魔教教主凌空行纵横天下无人可敌,据说修习的正是这魔道武学正宗——天魔气!”

        李榷惊叫道:“你不会说鹰刀修习的魔功也是天魔气吧!”

        习促易摇头笑道:“那倒不是。虽然我从未曾与凌空行交过手……呵呵,我这是在说傻话了,那时凌空行乃是中原武林第一人,而我不过还是在少林学艺的少年,又怎么敢远上川西挑战?但是我不嗔师叔却曾偷偷潜上天魔宫邀战凌空行,据他所说天魔气的最大特征乃是……”

        听到这里,李榷不禁打断习促易的话语,奇道:“‘绝僧’不嗔曾经挑战凌空行?怎么这件事从来未曾听人说起过?”

        习促易微微叹了一口气,低声道:“这件事是我少林之耻,又怎么会四处传扬?而天魔宫也没有拿这件事大作文章,想必是凌空行顾念我少林声誉,严令属下不得声张的缘故。说来实在惭愧的很,就是因为那一战,我少林弟子便从此受到约束禁足江湖,不得干涉江湖中的任何事。因为,当日我不嗔师叔是代表少林与凌空行一战,事先约定,败者门派在三十年之内不得现身江湖。嘿嘿,我不嗔师叔原来是本着济世救人,为了饱受天魔宫荼毒的江南武林前去挑战凌空行的,只可惜救人不成,不但害了自己,连整个少林的前途也一并搭了进去……”

        说着,习促易不禁唏嘘不已,前尘往事如淡淡的烟雾一般隐隐浮现于眼前。

        “我不嗔师叔自幼惊才绝艳,乃是武学上的盖代奇才,任何武功到了他的手上都能化腐朽为神奇,年仅三十四岁便成了我少林武功第一人。由于他年纪与我们这些弟子们相近,平日又平易近人,故而深得我们这些晚辈爱戴。然而,就在那一天黄昏,我带着几个师弟在山门前的小溪中担水,却瞧见一辆黑色的马车停在山门口,马车旁站着两个神情傲慢的老者。其中一人瞧见我们,招手叫我们过去,问我们是不是少林弟子。我们回答是。于是他似笑非笑地说道,那好极了,倒省了我们不少力气要把人背上山去。他还说,请转告不痴大师,既然赌赛输了,就要愿赌服输,可莫要说出的话像放屁一样不算数,徒惹天下人耻笑。说完,就长笑几声,飘然去了。我当时自然不知道他们说这些话是什么意思,后来就明白了,原来他们说的正是我不嗔师叔与凌空行决斗前的约定,谁输了,哪个门派就要禁足江湖三十年。”

        “我见那二人走了,便走上前去掀开车帘,却见到不嗔师叔闭目垂坐在车内,外表看来和常人无异,脸色却苍白得吓人。我吃了一惊,忙抢入车内要扶师叔出来,这时师叔才睁开眼珠看了我一眼,微笑着说道,傻孩子,师叔手足经脉俱断,怎么能自己上山?还是你背我上去罢!”说到这里,习促易内心激动,连声音都有些颤抖起来:“手足经脉俱断,那等于是一身武功全废了,就是将来治好,也不过是一个行动不便的常人,再也休想练武了。这一点对于一个身负绝世武功的人来说,那是何等残酷?可我师叔却仍神色如常,这等定力我习促易这一辈子也难以企及。一直到现在,我仍然清楚得记得,当时不嗔师叔的那个微笑是那样的洒脱,自在……”

        “当夜,师傅他老人家和几位师叔伯便聚集在不嗔师叔禅房中为他运功疗伤。因为我素来和不嗔师叔亲近,便留我下来侍奉汤药。他们谈起和凌空行决斗情形,不嗔师叔言道,他和凌空行在天魔宫试剑峰顶以拳对决。第一拳击出,将凌空行震退一步,第二拳击出,却只能将凌空行震退半步,等到第五拳击出,被震退一步的却是他自己,而到第十七拳击出,不嗔师叔的手足经脉便被凌空行震断了。问到天魔气魔功的特征时,不嗔师叔沉吟半晌方才评价道,充盈着一股睥睨天下的王者霸气,不愧为魔道正宗!”

        李榷喃喃地跟着道:“好一个睥睨天下的王者霸气!凭着不嗔大师这一形容,属下已可想象得出当年凌空行施展魔功时那威猛无俦的勃发雄姿了!”

        习促易微笑道:“正因如此,我才推测那鹰刀修炼的不是天魔气。”

        李榷笑道:“那是自然,鹰刀那上蹿下跳的猴样,哪里有半分王者霸气的影子。”

        习促易点头沉吟道:“但如果鹰刀修习的不是天魔气,那天下间还有何种魔功这等厉害?”

        李榷道:“习帅你也曾言道,天下魔功共有八千一百种法门,鹰刀修炼的究竟是是什么魔功,那只有问他自己了,我们又怎能猜得到?”他顿了顿,按不住好奇心,继续问道:“后来怎样?少林果然遵守约定三十年禁足江湖吗?”

        习促易长叹道:“你道我为何要从军入伍?总不能让天魔宫的人耻笑我们少林派赌得起输不起,说话如放屁一样罢!从那日起,我少林便严令门下弟子涉足江湖,我艺成下山后,别无出路,便只得投身军伍了。”言语间竟似有错过什么抱憾一生之意。

        李榷心内暗笑。

        要不是有这个要命的赌约,习帅你如今或者还是一个浪迹天涯的江湖人士,哪有现在官至一品、爵位神武侯这般风光荣耀?

        就在这时,一名骑兵骑着马来至跟前回报道:“习帅,庄园内的那批人拒不受降,赵本将军要属下前来请示该怎么做。”

        习促易怒道:“混帐!这些顽寇都已经搞得杀人放火了,我们既然身负荆州地区的治安重责,你说应该怎么做?拒不受降,顽抗到底者,杀无赦!”

        那骑兵脸上一红,答应一声,上马传令去了。

        过不多时,便听得一阵号角响起,跟着便见铁骑营骑兵人人搭弓引箭向庄园内射去,刹那间万箭齐发,甚为壮观。

        李榷眉头微皱,道:“习帅,这样做岂不便宜了鹰刀那小贼?我们等于在给他作嫁衣裳,好生无趣。”

        习促易叹道:“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我们职责所在,不得不如此。好个鹰刀,你这是看准我一定会这么做啊!”

        李榷笑道:“若是习帅不愿便宜鹰刀,属下倒有一个方法让鹰刀空高兴一场。我们只需正面强攻,却故意放开东门不攻,一来可以令贼寇放弃顽抗到底的想法,减免敌我双方强烈冲突而导致我方损伤严重的情况;二来,这等于放了那批贼寇一条生路,鹰刀想要借刀杀人的计划自然也变成一场空了。”

        习促易听了默然不语。

        李榷跟随他日久,略略察言观色便知道他已然默许,只是不便亲口发布这样的命令而已。

        于是,李榷微微一笑,也不说话,径自跃上身旁马匹,向远处指挥作战的赵本骑去。